翻译是不是无所不能?请看这样两句:
“独自一人,停在中央,观览,玄想,
意志与感情,在古书卷中,自
然颐养。”
你想得到这是翻译陆机的《文赋》吗?这是那篇赋的本文的头两句:
“伫中区以玄览,颐情志于典坟。”
散文也可以这样翻译。例如:
“这滁州城啊,四面围绕着峰峦,
最美丽的丛林幽谷在西南群山。”
这是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的头两句。原文是:
“环滁皆山也。其
西南诸峰林壑尤美。”
这篇文的末两句是:
“太守谓谁?庐陵欧
阳修也。”
可以翻译成为鼓词:
“若问太守是哪
一个?
那就是江西庐
陵的欧阳修。”
这些文章句子翻译出来都是诗。原文若本来就是诗,怎么翻译?旧诗新诗是不是可以互译?不妨试一试。例如:
“月亮落下去,乌鸦叫起来,
漫天撒开了无数片飞霜。
江边有枫叶,渔船有灯光,
陪我睡眠的却只有忧伤。”
一望而知,这就是著名的诗句:
“月落乌啼霜满天。
江枫渔火对愁眠。”
再看这两句:
“悄然挥袖去,不携一片云。”
徐志摩的《再别康桥》的末段就这样变成了古诗。原文是:
“悄悄的我走了,
正如我悄悄的来。
我挥一挥衣袖,
不带走一片云彩。”
前面引的唐朝那首名诗还有两句:
“姑苏城外寒山寺,
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
那是一千几百年前的“现代汉语”,和现在的汉语差不多,不必翻译了,两边一样。难道还要翻译杜甫的这两句诗吗?
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
一行白鹭上青天。”
这也是一千几百年前的汉语,可是现在还通行,用不着改成现代的白话了。文言和白话的分别不仅是属于时代先后。
比陆机、欧阳修更古的古文,最古的拗口文句,也能变成白话诗。例如《书经》的第一句:
“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。”
不妨翻译成为:
“话说那上古有一位大名人,
他号称帝尧,名字是放勋。”
这好像是变戏法,上古文变成大鼓词了。假如当年教我背诵诗书的老师看到了,非打手心不可。实际上,古人念古书可能和现在人读新书差不多,和现在人读古书不一样。北方人听南方人唱苏州弹词恐怕和听人吟古诗相仿。语言传达思想感情,本是相通的,所以可以翻译,但是文体和风格属于语言的表现形式,就很难,甚至于不可能,换成另一种语言同样表达了。这大概就是文学翻译和科学翻译是两回事的缘故。若是只管词句,不问内容,更不分文体风格,那只能算是机器翻译。假如不顾自己对原文的内容和文体理解多少,对译文语言的掌握能力高低,只要是名著或畅销书就动手翻译,那只能说是对作者和读者不负责任。更差的是不管懂不懂就任意胡译乱改,那么,翻译真可以算是无所不能,不过那恐怕也不能叫做翻译了。至于像严复当年翻译《天演论》,根据原文内容,顾及译文文体要求,将英文书改写成为中文古书,那是由于时代条件所限,和胡乱动手不同,又当别论了。像我上面那样和本国语文开开玩笑,也还罢了。若和外国人的著作也这样打交道,那可不一样。真正的翻译,讲究大得很。也许可以这样说,翻译,只要胆大,便无所不能,若要认真,那可就难得很了。